天下雜誌 2007/12/10
一個人口僅有一百三十萬人、還不及台中縣的迷你濱海小國,去年的經濟成長卻超越中國、國民所得也逐漸追上台灣。
小,是愛沙尼亞的劣勢與優勢。
歷史的悲情、地理的限制,卻都成為她化劣勢為優勢的助力。
遙遠的愛沙尼亞,十一月早晨。
首都塔林的舊城已斑駁了五世紀,紅色圓頂的古城門藤葛垂垂、鵝卵小路曾響起入侵者脆亮的馬蹄聲。駛離這中古小城,往西南方緩行二十分鐘,就抵達顛覆二十一世紀電信業、網路電話Skype的誕生地。
後腳還是百年歐洲歷史,前腳就闖進現代網路科技。
塔林市區Skype三層樓半的現代辦公室裡,早上九點還暗暗的,三五成群的男女工程師開著小燈安靜工作。桌上沒有電話機,天花板上吊著鱷魚氣球,休息區有撞球檯、芬蘭浴,開會地方紅色的背景活像個小劇場。
即使被eBay以天價二十六億美元收購、全球用戶高達兩億四千六百萬人,國際知名的Skype,仍將研發留在名不見經傳的塔林。
「寫出Skype程式的是愛沙尼亞人、品管各種Skype產品的也是愛沙尼亞人,技術都在這裡,」Skype發言人阿拉克(V. Arak)低調中帶著一絲自豪。
當愛沙尼亞急著尋找小國新道路,Skype是最醒目的路標:集中國力,發展知識密集產業。
塔林,是Skype的大腦、Skype全球最大的辦公室。三百多名愛沙尼亞工程師在這裡低頭默默開發下一個殺手級應用。
訪客到達當天,Skype已準備好與和記電訊(Hutchison Whampoa)在英國、香港等八個國家推出Skype手機。很難想像,這支有兩百萬畫素鏡頭、MP3 player、Skype按鍵、由中國夏新電子代工製造的Skype手機,背後功臣竟是一張張陌生、沉靜、年輕的愛沙尼亞臉孔。
小國大翻身
不知不覺中,在全球化的舞台上,愛沙尼亞後發先至,扮演起「創新」的要角。
蘇聯高壓統治半世紀後,波羅的海三小國轉身跳入自由市場經濟。短短十六年,鹹魚大翻身,一躍成為歐洲最耀眼的新星。
歐洲人甚至為波羅的海三小國取了新名字:波羅的海三小虎(Baltic Tigers)。
數字會說話。波羅的海三小虎的經濟成長,是近年全歐洲最快的。
三小虎中,愛沙尼亞改革最銳、進步最猛。今年,根據IMF統計,愛沙尼亞人均GDP(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已達二萬一千元美元,在三小虎中最高。在世界經濟論壇(WEF)發表的全球競爭力排行榜上,愛沙尼亞去年排名第二十五,緊追南韓;今年排名第二十七,依舊領先中國、東歐、中東等新興國家。
在經商環境、經濟自由度、與全球化指數各項評比中,愛沙尼亞甚至遙遙領先台灣。英國BBC就以「網路革命先鋒」形容愛沙尼亞。當台北還以數位城市自豪,今年春天,愛沙尼亞國會大選已舉辦網路投票,成為世界第一個網路投票的國家。
即使愛沙尼亞經濟即將趨緩,也是健康的「軟著陸」。愛沙尼亞央行將明年經濟成長預測從八.四%調降至七.三%,對過熱的經濟、飆漲的房價,適時踩煞車減速。
這個從中世紀就輪番遭丹麥、瑞典、德國、帝俄殖民的悲情小國,為什麼一獨立就能高視闊步?
一個人口僅有一百三十萬人、還不及台中縣的迷你濱海小國,為什麼一成長就能躋身先進國家之列?
小,是愛沙尼亞的劣勢與優勢。
愛沙尼亞、拉托維亞、立陶宛,三小國加起來人口不過七百萬人,人口不到台灣三分之一,面積約五個台灣大。三國國民生產毛額(GDP)加總約一○二二億美元,不及台灣三分之一、還佔不到歐元區的百分之一。放在全球版圖上,波羅的海三小國的經濟規模不過是滄海一粟。
但,正是因為小,愛沙尼亞可以快,可以成為施政、科技、商業的創新輻輳點。愛沙尼亞有三快:政策改革快、企業創新快、人民改變快。
小國改革快
「快,是我們最大的長處,」愛沙尼亞企業協會(隸屬愛國經濟部,為官方外貿投資機構)局長馬海克.馬基(Marek Magi)沉思了一會說。
愛沙尼亞前任總統梅里(Lennart Meri),是位作家、劇作家兼電影導演。他在位十年,以動人的演講,鼓舞人心士氣,領導愛沙尼亞大轉彎。他曾說,大國改革就像大郵輪轉彎,慢又難;小國改革卻像獨木舟轉彎,快又簡單;錯了就調頭,失敗風險低。
正是因為不怕失敗、不怕失去的心理,讓愛沙尼亞的改革小艇快速前進。
九○年代,愛沙尼亞政府閃電推動一連串財政改革,以固定匯率化解獨立初年的通膨危機、以單一稅制吸引國際投資人,為經濟政策定調。
七年前,愛沙尼亞更將企業所得稅降至○%、個人所得稅降至二二%,北歐資金開始跨海蜂擁而至。三年前,波羅的海三小國加入歐盟,一舉排除關稅、配額等貿易壁壘,搭上北歐經濟圈的成長列車。
加入歐盟後第一年,愛沙尼亞就成為歐盟新會員國十國中、人均外人直接投資最高的國家,勝過台商青睞的捷克、斯洛伐克等東歐各國。
北歐是「好鄰居」
北歐,拉了愛沙尼亞一大把。
去年,愛沙尼亞外人直接投資金額一一八○億歐元,芬蘭與瑞典兩國就佔了六五%以上。
鏡頭轉到塔林市郊。只要把路標上的愛沙尼亞文換成英文,整齊劃一的街道、線條俐落的加油站、辦公樓,直如美國小鎮的翻版。
隱身塔林十分鐘車程市郊的,還有歐洲最大電子製造服務(EMS)公司、去年營收四十三億歐元的Elcoteq。平矮乾淨的工廠內,中年容貌的愛沙尼亞員工正低頭檢查電路板。不難理解,Elcoteq塔林廠最大的客戶,就是芬蘭的諾基亞與瑞典的易利信。
至今,塔林廠仍是Elcoteq全球十六個營運國家、十一個工廠中,最大的製造基地。塔林工廠總經理海基.馬基(Heikki Maki)辦公桌上,還散落著許多易利信高階經理人的名片。
「地理之便,工資便宜,加上低稅負的誘因,都是塔林廠起步的助力,」總經理馬基說,他自己就是全家移居塔林的芬蘭人。現在為了工作,他往返中國、印度、愛沙尼亞,都比回芬蘭故鄉還頻繁。
重商主義、與北歐的經濟整合,讓愛沙尼亞在國家發展的道路上,快步走出前蘇聯的歷史陰影,迅速從左轉到右。
北方隔海的芬蘭,是愛沙尼亞高舉的鏡子、學習全球化的捷徑。愛沙尼亞前總統梅里說過一句話,深深烙印在愛沙尼亞的國家心靈——「尋找愛沙尼亞的諾基亞」(finding the Estonian Nokia)。
「如果說蘇聯教我們如何不做事,芬蘭就教我們如何做事,」愛沙尼亞企業協會局長馬基比喻,同屬芬烏語系、語言文化互通的芬蘭,就是愛沙尼亞的親大哥。
從芬蘭的民主政治、自由經濟、到平等文化,愛沙尼亞無不耳濡目染。
小國創新快 小與年輕,也讓愛沙尼亞的產業,創新活泉不斷。
十六年前獨立時,愛沙尼亞有一半居民沒有電話線;十六年後,這個前共產小國手機滲透率已高達一二三%。人人用手機付停車費、公車票,人人都用網路銀行轉帳、繳稅。十六年內,愛沙尼亞私人企業數目,也從零激增到近四萬。
最旺盛的創新活力,來自資訊科技、生技醫療兩個高知識密集產業。
愛沙尼亞第一家遠距醫療器材、英國健保官方伙伴多可博(Docobo)溫暖典雅的辦公室,讓人眼睛一亮。小巧會客室裡,淺綠色牆上掛著四張醫療器材證書,書架旁的白海報上則寫滿新點子,大至風力發電的能源儲存設備、小到家中用電量檢測器,都是多可博五位核心幹部腦力激盪的結晶。
四十三歲、棕髮藍眼的多可博CEO瑞薩路(A. Reinsalu)手中拿著一部可以測量脈搏、心電圖、血壓的電子測量儀器。透過這部醫療電子儀器,病人可以在家自我檢測,健康資訊會自動回傳到醫院,醫生也能回傳建議。
這個每月要價四十五歐元的居家照護服務「doc@Home」,在英國已有數千名使用者。
迷你小國能輸出醫療服務,正是愛沙尼亞小公司創新的例證。
「我們一無所有。我們唯一擁有的,就是腦力,」瑞薩路解釋,創新,就是小國最大的競爭籌碼。
十九歲開始起就必須自食其力、為了工作輟學的瑞薩路,來自愛沙尼亞中部小鎮,父親是卡車司機、母親是烘焙師傅。貧困的出身,讓他練就低成本、高效率的做事方式。
蕞爾小國既無充足的天然資源,也沒有廣大的內需市場。天生逆境,反而激發愛沙尼亞人的求生智慧。
愛沙尼亞民間故事中,主角永遠不是寶劍屠龍的勇猛騎士,而是與巨人老尼克合作、坐在巨人頭頂上進入天堂的聰慧主角。就像不用蠻力、只用腦力的民間故事主角,愛沙尼亞企業一開始就懂得借力使力,站在巨人肩膀上創新。
多可博遠距醫療服務,就是多國團隊合作的創新成果:由愛沙尼亞多可博一百人的團隊負責開發軟體,瑞典伙伴負責品質管控、醫療倫理管理,英國伙伴負責商業化與硬體製造。靠著愛沙尼亞塔圖大學附設醫院的關係網路,多可博的臨床測試也遍及英國、愛沙尼亞、德國、芬蘭、葡萄牙五國。
「我不能研發、行銷、生產樣樣做,那太貴了!」瑞薩路說,因為小,就必須運用外部學術資源,並瞄準海外市場。
愛沙尼亞行動服務瑞吉歐(Regio),是另一家站在巨人肩膀上快速創新的小企業。
從十八歲就幫當地理教授的父親繪製地圖、標示地名的瑞吉歐CEO加戈馬基(T. Jagomagi),二十四歲就接手父親的地圖公司,將地圖運用數位化,提供數位地理資訊與定位服務(LBS,Location-based service)。
聚焦國內,愛沙尼亞人只要在手機上開啟「FriendFinder」服務,就能透過瑞吉歐尋找自己所在附近,是否有手機名單上的朋友。放眼國際,從墨西哥的民間物流車隊到愛沙尼亞的郵差、從沙烏地阿拉伯大亨到印度平民,都是它的客戶。它的服務已經銷售到全球一一七個國家、登記使用人數超過一億。
而瑞吉歐不過是年營收四千四百萬歐元、八十人的小企業。去年,瑞吉歐剛贏得愛沙尼亞政府頒發的「最佳國際企業」大獎。愛沙尼亞企業協會刊物描述瑞吉歐是「征服東半球」的愛沙尼亞驕傲。
「我們能結合地圖繪製與軟體人才,這不是任何一家電信大廠的核心競爭優勢,」加戈馬基說話溫煦卻堅定。助瑞吉歐一臂之力的巨人,是瑞典易利信。七年前,當易利信開始在愛沙尼亞開發手機定位服務時,瑞吉歐就與易利信合作。現在,瑞吉歐仍有三成營收來自易利信。
小企業得以快速創新,是歷史偶然、與決策者智慧交互作用的結果。
「獨立時的產業空窗期,我們就引進最先進的網路服務與數位化設備,」多可博CEO瑞薩路說,不像英國電信資訊業者有固定資產的包袱,百廢待舉的愛沙尼亞,一開始就採用最新科技。
「我們並不高人一等(superior),但我們很特別(special),」身兼愛沙尼亞國家科學委員會委員的加戈馬基,既謙虛又自信。
大破大立 急切心慌
三十八歲的加戈馬基下巴上還有一道傷痕,是他參加滑雪馬拉松、還連續熬夜工作三天後出車禍留下的疤痕。他像極了拚命工作的台灣人。「當次子在醫院出生,我還在開會,我接了太太電話後就馬上掛斷、繼續開會,」他回憶。
為什麼愛沙尼亞人這麼努力?
在蘇聯統治下度過童年的Skype發言人阿拉克認為,半世紀的蘇聯統治、五十年的孤立落後,只加強了愛沙尼亞人大破大立的動機與企圖。走出歷史餘燼的愛沙尼亞青壯一代,自然有迎頭趕上世界的迫切感。「我們迫不及待要追上這世界,」阿拉克直言,深為小國情結所苦的愛沙尼亞人,其實心態改變最快、最急著向世界證明自己。
塔林雷迪森飯店大廳,西裝筆挺、提著公事包的經理人,川流不息,推得飯店旋轉門沒一刻停歇。做視網膜疾病基因檢測的Asper生技公司前CEO凱斯克(I. Kask),一襲亞曼尼時髦西裝、豐腴的臉頰上架著一副亞曼尼眼鏡,剛從飯店樓上的科技基金研討會下樓。與訪客一見面他就從名片夾裡掏出四張名片,全都是生技公司,名片上凱斯克都掛著「創辦人」或「商業策略顧問」的職銜。而待會要見面的義大利商人已經等在大廳門口。
「不怕問題太多,只怕機會太少,」二十八歲的凱斯克急急地說。
曾是中世紀漢撒貿易同盟(Hanseatic League)一員的愛沙尼亞,自古就富於創業冒險精神。
美國小說家海明威曾說,在世界上每一個港口,至少能找到一個愛沙尼亞人。
時鐘撥到晚間七點半。塔林華燈初上、夜色正美。飯店對街的玻璃摩天大廈十二樓,波羅的海私募基金(BaltCap)三十歲的財務長柯達(M. Kodar),還坐在電腦螢幕前研究下一宗投資案。他大學一畢業就進入這家私募基金,從文書工作幹起,七年下來,他已是這家握有五千萬歐元、波羅的海第一家私募基金的財務長,月薪約二十一萬台幣。
「我們追求的,就是一個更平等、更富裕的生活,」柯達笑著說,小時候只能吃到一種起士,現在,他走到超市琳瑯滿目的起士冷藏櫃,還會洋溢著幸福感。
塔林港邊,波羅的海寒風凜冽,輪船穿梭如織。古城教堂鐘聲還未響起,輪船已鳴起啟航的汽笛。
搭著政策改革、產業創新的順風,加上積極擁抱改變的人民做舵手,愛沙尼亞這個小國,正航向更寬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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