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亞歷珊德拉‧哈妮 出處:天下雜誌 411期 2008/12
買家站在水晶吊燈底下,講行動電話來消耗時間,瞇起眼睛看著外頭馬路上籠照著薄霧的陽光。這些人低聲談論著送往加州的貨品、芝加哥的市場及合資企業的合約。離這個大廳不到兩小時車程的地方矗立著數萬家工廠,裡頭有著數百萬名勞工。
九點一到,香格里拉的車道開始湧進箱型車與巴士,它們擋泥板上頭的卡片印著全球貿易界家喻戶曉的名字:威名商場、孩之寶(Hasbro)、希爾斯(Sears)等。大廳裡擠進了有錢的中國男士與女士、翻譯以及企業夥伴。慢慢地,大廳裡的人坐進了箱型車,開向深圳通往工廠區的要道深南大道。
二00六年,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一位威名商場的主管靜靜地坐在轎車裡頭,慢慢地沿著深南大道前進。她來參觀一家為威名商場製造產品的工廠,任務是要確定這家工廠是否有遵照威名商場的道德標準來從事生產──包括嚴禁雇用童工或虐待勞工,以及遵守職業風險、工時及最低薪資的規定等。這位威名商場主管的訪視代表著今日勞力密集產品的全球供應鏈上兩股對立的力量:消費者與產品製造商對低價的需求,以及對新聞揭露這些產品可能以不名譽的方式生產的憂懼。威名商場檢查這間工廠,以確保它不是間血汗工廠。
大約一小時後,車子停在一棟單調的廠房旁邊,與中國境內無數的工廠沒什麼兩樣:外牆鋪著破損、骯髒的瓷磚,入口處種植著一些黯淡的植物。這間工廠在外觀上非常不講究。一位負責人帶著威名商場的稽查員進到一間有著一整排展示櫃的會議室去,這些展示櫃裡陳列著這間工廠的產品。
這位稽查員要求這名負責人查核薪資帳冊與其它的記錄,並且挑出十五位生產線工人在當天早上稍晚與她談談。「儘快去做,」她說,「我最晚下午一點得完成這些事。」這位稽查員手上拿著筆記夾,行動敏捷地巡視工廠,看著員工的肩膀,詢問他們與工作相關的問題,詳細檢查滅火器及急救藥箱。她檢查工廠的倉庫,瞇起眼睛看著生產線管理辦公室裡條列的品質控制記錄。
這位工廠負責人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深怕她發現了什麼。在巡視最後,她宣判這間工廠「相當優良」。鬆了一口氣之後,這位負責人招待她到附近一家餐廳吃廣東菜──桌子轉盤上擺滿了蒸魚、飯、菜和湯。這位稽查員提早離席,前去檢查另一間工廠。
離這間餐廳十分鐘車程左右,由同一名負責人持有的另一間工廠一片忙碌。這間工廠和她先前所看的那間一樣,替威名商場生產相同的產品,但狀況完全不同,而且神祕兮兮的。隱身在一個有圍牆的商業區裡面,這間工廠並沒有向中國政府登記。它的500名員工在一個單一樓層、沒有安全設備或保險措施的廠房裡做事,而且工作時間超過法定的工時。他們領的是日薪而非月薪。據工廠老板表示,儘管威名商場購買很多這間工廠的產品,但他們從沒有人看過這間工廠。就官方而言,這間工廠甚至是不存在的。
東西賣給顧客所賺得的利潤大餅中,製造商分到的往往是最小的一片,他們只能分到很小的比例,甚至更少,視產品而定。零售商或品牌商往往會分到最大的一塊,從商品離開工廠到放上貨架這段期間,價格就增加了二至十倍。「我們有個理論,」為大型國際企業處理中國及全球運籌與生產事宜的利豐公司貿易部門總裁樂裕民(Bruce Rockowitz)說,「叫做讓利三元。基本上,如果一項產品在中國以一元的成本製造,零售價可以賣四元,大約是這個行情。
「我想美國人並沒有意識到,中國製造所創造出來的價值大部份都沒有留在中國,而是留給了品牌創造者、零售商與消費者,實際的工廠並沒有賺那麼多錢,」他說,「大陸的工廠所能獲得的利潤非常低。」
之所以如此,部分是因為在製造流程產生巨大變化之際,中國以消費品大量製造者的姿態出現。雖然西方企業將製造外包給海外工廠已有幾十年的歷史,但一直到近期,才有技術將各式各樣的商品製造切割成細小、標準化的步驟,讓不同國家裡的多家企業從事製造,因此,製造所產生的利潤就得被切割成三份、四份,甚至更多份。
以生產一件襯衫來說,紗線可能是由南韓的工廠供應的,台灣工廠進行編織與染色,而另一家泰國工廠則進行實際的裁切與縫製。1一台美國售出的筆記型電腦裡頭可能有加拿大設計、台灣製造的繪圖晶片,來自日本的硬碟,以及南韓製造的液晶螢幕。也有可能,這些工廠都座落在某個中國省份境內。所謂的生產模組化讓中國工廠可以專攻全球供應鏈的零件生產,並且具有極高的競爭力。它讓曾經是奢侈品的東西──手機、DVD放影機、平面電視──成為平價的日用品。
這種轉變同時也讓掌控供應鏈的企業──通常是西方的品牌與零售商──更容易加快生產流程。對像玩具之類的產業來說,製造商會加速推出新的款式,以善用快速變化的技術或刺激消費者的需求。KSA顧問公司(Kurt Salmon Associates)大中華區董事史蒂芬.迪克生(Stephen Dixon)表示,成衣產業己逐漸從固定的季節性換裝如春季、秋季商品等,轉移到由成衣品牌Zara所屬的Inditex集團所帶頭執行的模式。迪克生指出:「沒有明確的換季這件事,他們不斷有商品送至門市,店裡的產品一直在做變化。」Zara從設計一件衣服、製造到送進門市,只需要三個星期的時間。全球資本主義的轉輪增加了製造商(更少量)更快速製造商品的壓力。
製造模組化也讓品牌和零售商可以任意更換供應商。在許多消費性輕工業裡,最明顯的趨勢就是買家與工廠之間的關係缺乏忠誠度。特別是所謂的大型量販店──座落在盒子似的巨大建築物裡頭的折扣連鎖店──出現以後,買家想的就是從任何可能的地方省下錢來。
永無止境的追逐低價造成了吉姆.史特勞斯(Jim Strauss)(一位伊利諾斯州的生意人,擔任西方買家與中國工廠之間的仲介商長達十幾年)所說的「零獲利競賽」(the race to zero)。這些連鎖店的商業模式是提供平價的商品,顧客希望商品價格不斷調降,因此,供應貨品的零售商與中盤商只好要求上游供應商不斷降價。如果這家工廠做不到,他們就找另外一家。零售商相信,這種過程會不斷的持續下去。「量販店業者的心態就是零獲利競賽,因為他們從產品上根本賺不到錢了,」史特勞斯說,點明這種趨勢在電子用品上特別明顯。「沒有忠誠度可言,他們會為了五分錢、一分錢,把你生吞活剝。」
儘管有這些壓力,但中國仍不乏有人願意簽約為國際大公司製造產品。由於每年保證有一定的量會運送到美國或歐洲市場,因此對企業形成很強的誘因。如果一項產品熱賣,代工廠的生意會很好,有些公司還是可以獲得不少利潤。
全球最大的代工廠商找到了一個轉化這種競爭壓力的方法。他們利用外包的趨勢,與電子產品、成衣及鞋子品牌公司合作,不只替顧客組裝產品,還在設計與策略上提供意見。在電子業金字塔頂端的是大型代工廠商,例如為微軟生產Xbox 遊戲機的偉創力(Flextronics),以及台灣鴻海集團旗下的富士康等。
成衣與製鞋業也有他們自己的一流專家,其中許多人都是一九七0年代香港與台灣暢旺出口貿易的傳人。香港的溢達集團、聯泰公司、聯業製衣等企業都採行西方的管理體系與精密的技術,為大型的國際品牌製造衣服。不過,他們在傳統的生產製造之餘,還從事研發、設計的工作,並且為顧客進行存貨管理。溢達集團甚至在中國西北方的新疆省種植自己的棉花。台灣的寶成企業則與全球頂尖的鞋子品牌合作,它在香港掛牌上市的子公司裕元是全球最大的運動鞋製造商,並且將觸角擴展到零售業。
許多中國工廠都是規模較小、較不穩定的機構。製造的商品化以及中國政府對經濟成長的重視,使得工廠更容易在全球供應鏈上取得立足之地。深圳一位電子產品的歐洲買家描述了一位與他交涉的典型工廠負責人:「三年前,他還在蓋工廠,他是這個產業裡最便宜的一家工廠,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賺錢還是賠錢。他進到這一行兩、三年了,」他說。「在這裡,每個人都可以開工廠。」
一位香港生意人吹噓他的關係良好,只要兩個星期就可以拼湊一條裝配線出來。有時,外國進口商或品牌商提供製作塑膠零件的工具、昂貴的金屬模具;零件或原料供應商則提供最高限額的信用貸款,(理論上,至少)要在商品輸出時償還。在中國,有顧問可以幫你蓋工廠、為你購買原料、雇用勞工及管理團隊,你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匯款。
外國投資者享有更大的特權。在促進經濟成長的名義下,地方政府會特地──甚至是違法──協助他們。官員會撥出土地、興建廠房及找到勞工。他們會大幅降低稅金,承諾免租金的期限,並且不收取費用。甚至,他們可能會忽略有關產品品質及健康的規定。「雖然中國法律對於外商有一些優惠待遇,尤其是降低及免除稅賦之類的規定,」一家國際法律事務所的通訊刊物寫道,「但地方政府當局所提供的誘因卻有可能是非法的。」
部分也是因為這些因素所致,使得許多簡單的消費性產品的製造競爭非常激烈。登入連結買家與中國工廠的主要入口網站阿里巴巴Alibaba.com,然後輸入任何關鍵字。輸入「?燈」,你會找到5,800家公司,製造任何你想要的各式各樣?燈;為你製造MP3播放器的廠商超過5,500家;而製造T恤的工廠則超過11,000家。六個月後再回來查詢,這些數目會再增加。「在中國做生意為什麼這麼吃力?」位於南方中山市的一家大型電器代工廠迪山電器負責人陳查理問,「因為你的競爭者不是一、兩個,而是一百或兩百個。」二00五年夏天,里昂證券公司的中國總體策略分析師安迪.羅斯曼(Andy Rothman)以三十位中小型民營製造公司的負責人為對象進行調查。在他所訪談的這些人當中,有37%指出他們的國內競爭者超過200家。
在這樣的一個市場中,所有的牌幾乎都在買家手上,而他們也打得一手好牌。最大的買家可以要求供應商每年,有時甚至是每一季降一次價。「隨著競爭愈來愈激烈,壓力也隨之而來,不錯,我們會利用這種壓力,」威名商場的全球採購副總裁蓋瑞.麥爾斯(Gary Meyers)在二00三年告訴《華爾街日報》的記者。中國的出口製造部門是「最便宜的留下來」。
在中國有許多出口製造商都是靠一張一張的訂單過活,不斷遭受日用品價格波動及競爭對手耍花招的衝擊。競爭者會相互模仿彼此的進展,等到競爭侵蝕掉某樣產品的利潤了,這些廠商就又會群起轉而生產其它產品。許多產品類別裡過度擁擠的現象對買家來說是件好事,他們有更多的工廠可以選擇,但對製造商來說卻很痛苦,他們必須忍受其薄如紙的利潤。
這種壓力會讓工廠負責人做出鋌而走險的決定。許多負責人只受過一點點,甚至是沒受過任何管理訓練,有人只有高中學歷,他們往往沒有考慮到是否有能力交貨,就不顧一切的接單。
一位與中國工廠共事的顧問指出:「他們沒有任何策略可言,憑直覺與經驗做事,日復一日,靠著這邊犯點錯,那邊憑點運氣而生存下來,然後,隔天醒來,全部的事情再重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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