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6日 星期六

從神話到現實──我看上海二十年變化

2010-01-18 中國時報 韓良露
如今上海人已經不會去緬懷昔日十裏洋場的舊了,不管是張愛玲的半生緣或長恨歌的老克勤或陳丹燕的上海的風花雪月,一直到上世紀的九○年代到千禧年都還是文青的時代主題,但在二十一世紀上海卻集體告別了上一個世紀的往事,媒體上也不再盛行報導過去了,也沒人再眷戀昔日的滄桑與幽光。
前一陣子到上海去,接觸到一些1985之後出生,才剛出社會工作幾年的年輕朋友,和他們聊他們的工作、生活以及上海種種,更強烈地印證了我這些年來對上海的觀察,就是上海神話的時代已經終結了,歡迎大家來到上海現實。
今年才從上海名校畢業的二十二歲的A小姐,進入了國際雜誌媒體當實習生,起薪台幣兩萬多,和台灣大專畢業生差不多,但加上大陸的四金補貼,卻等於近三萬的薪水,已經比台灣畢業生高了。
高的不只是起薪,還有對未來的期望,這位A小姐談到她的工作隸屬於集團高等行政人才培育計畫,即先以實習生聘雇,之後每半年送他們到集團下不同的單位實習,譬如去某廣告公司實習、去某雜誌實習、去某網路公司實習,公司告知他們,他們的培育計畫是培養本土的總管理處人才,將來好接班。
接什麼班呢?不少在上海工作的台灣、香港、新加坡的高級行政人才,月領數十萬台幣高薪,都憂心忡忡地說,他們當高級白領的好年頭大概最多只剩下五年到十年了,屆時可能就得打道回府了,但也有人自我安慰的說,如果上海沒好工作了,但以大陸全面發展的情勢來看,他們的資歷至少還夠他們去二線城市或三線城市發展,但為什麼不考慮回台灣發展呢?這些自稱海外高級打工仔的人士都說,如果存夠了錢,當然要回台灣退休養老。
我問這位A小姐,知不知道浦東原來是小漁村和荒地,A小姐搖搖頭,我問她對文革是天安門事件有沒有印象,A小姐說知道這是歷史,但不知道細節,因為家人、身邊人跟學校老師都不說,這讓我想到了台灣在1970及1980年代初,也沒人談二二八或白色恐怖之事,像我有個親戚坐過牢,小時候爸爸只說他因工作入獄,害我以為他是貪汙犯,長大後才知道是思想犯,可見得當年政治犯竟然比貪汙犯還見不得人。
我問A小姐想不想出國,因為有個時期上海人人想出國,但現在卻是處處海歸人士,A小姐說她不敢馬上出國,因為回國的人太多了,她和同學都發現,卡位比學歷重要,還不如工作個十年來,有了重要的資歷再想出國進修,這些話我聽來是多麼耳熟啊!讓我想到台灣一些在1980年代初期出國留學的人,在80年代末期及90年代回國,就發現一些沒出國留學的人卻遇上了時代輝煌及卡位的好機會。
我也問A小姐憂不憂心上海房價過高的問題,會不會怕自己一輩子買不到房子,她說因為還小,出社會還不到一年,雖然知道房價高,但好歹離她一定得買個小窩的三十來歲,她還有十幾年存錢賺錢的機會,她還說她現在會存錢買基金,也在等房價下來的時候。
A小姐這種步步為營的早熟,對未來有計畫有信心的狀態,和台灣現在二十來歲的畢業生的處境大不相同,我和A小姐聊天時卻有種遇到了二十幾年前臺灣二十來歲青年人的熟悉感覺。
我最後問A小姐看不看張愛玲、王安憶的小說,A小姐搖搖頭,但她喜歡看Sex and the city,問她知不知道什麼是上海神話,她說他記得小時候看過這麼一家的咖啡店,但覺得上海神話是好土的事,年輕的A小姐還說,她根本不關心上海過去的殖民史,她也覺得外灘的美麗被誇大了,說她平常都不去外灘,因為那邊好多大陸各地湧來的盲流人士,讓她覺得好混亂。
跟A小姐談話,讓我反省我這個外人對上海的諸多想法,的確本質上是神話想像,其中有張愛玲的、我父親的、王安憶的,以及我自己在1989年第一次看到上海後的印象,我和上海的連結一直不是現實,但上海日新月異的發展,卻逼使我不得不正視上海今日的現實。
但當我遇到1977年出生,三十二歲就做到某時尚主編的B小姐,和A小姐有十年之差的她,卻代表了上海某種編年史的差異,她對上海神話的概念有所理解,她提起10歲時和母親坐小渡船到浦東的黃浦區的小村落拜訪親戚,她依舊記得當年黃浦江上的蕭索和浦東的蒼涼,覺得浦東是一塊荒蕪到極點的落後地區,誰知十年不到她卻看到滄海桑田變成高樓大廈的景象。
我談起1989年第一次到上海時,上海當時沒有計程車,我坐的是俄國進口的像破銅爛鐵的八百CC的小車,連車門都要用布條綁住才不會掉下,滿街穿深藍深黑的騎破舊自行車的人,在外資旅館門外張望卻因沒外匯券而不得其門而入的上海本地人,不過二十年時間,在上海街頭已經可以看到台灣少見的賓特利轎車、法拉利跑車,外灘上蓋起了奢華的半島酒店,上海的高級消費已遠超過臺北的水準了。
B小姐說,三十二歲的她,覺得自己短短的三十年人生,彷彿精神分裂的三十年上海斷代史,她看到了十年的荒涼,十年的草創,以及十年的暴發。她認為大部份的上海人恐怕都不能消化這三十年的變遷。
年輕時看張愛玲、王安憶和陳丹燕文章的她,自然能理解上海的舊日神話,但出社會後就必須跟上時代浪頭的她也告訴我如今上海人已經不會去緬懷昔日十裏洋場的舊了,不管是張愛玲的半生緣或長恨歌的老克勤或陳丹燕的上海的風花雪月,一直到上世紀的九○年代到千禧年都還是文青的時代主題,但在二十一世紀上海卻集體告別了上一個世紀的往事,媒體上也不再盛行報導過去了,也沒人再眷戀昔日的滄桑與幽光,大家都往前看,香港、臺北都不再是時尚的代名詞,B小姐剛從愛爾蘭採訪回來,她說她身邊時尚媒體圈的朋友,大家幾乎都一年出國兩三次以上,大陸是太大的市場了,整個歐洲都在和他們招手,幾年內她去了巴黎看服裝、波爾多看酒莊、去慕尼克參加啤酒節、去布拉格的詩歌節、去愛丁堡看戲劇節……三十二歲的她,正趕上了上海新時代的風華,他們不需要懷昔日之舊了,舊的上海神話早已不值得傳誦了,今日的上海現實必須好好把握。
但B小姐也有近憂,她說三十來歲的她們,最受上海高漲房價的壓力之苦,她說年紀大一點在上海有戶籍的人,多半都有一戶從單位那裡廉價購得的租屋,此外年紀大一點的人在前幾年房價沒大漲前也較可能有積蓄買了大件或小套的住屋,總之,如今都是有屋階級了,但三十來歲的他們,工作沒幾年,房價大漲前若沒存錢買房,現在就算薪水增加了(像她每個月就有台幣七八萬),但卻不敢買房子,但偏偏上海房價卻在丈母娘效應下大漲特漲。
B小姐說,這幾年上海住房大漲,和四人幫下臺大有關係,因為從1977到1979年大量上海知青返回戶籍地,也因此那幾年上海從十八歲到三十五歲的青年人和中年人都忙著結婚生孩子,使得人口大增,B小姐說她進小學時,每個年級都有八班,但後來卻年年下降,如今她念的小學只剩下了四班,而這些1977到1979的人,從2000年起又適逢適婚的年齡,但上海的丈母娘會逼女婿要先買屋後娶女,使得買屋結婚的人大增,才造成了2000年後房價大漲的旋風。
B小姐還沒結婚,她說她和她男朋友都是不肯跟現實妥協的人,但他們也不是沒有惶恐的,因為時代的浪潮太巨大了,他們深怕自己會成為被現實淘汰的人,她還說她們三十幾歲的人是活在夾縫中的人,她的父母那一代是活在社會主義祖國下沒有選擇,比她小十歲的人,根本早就是依據著資本主義邏輯生活,只有她們這些三十多歲的人卻活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拉距之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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