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22日 星期二

你所不知道的法國

吳錫德  (20080422)
法國是怎樣的一個國家?很多人都如霧裡看花。法國人又是怎樣的民族?他們理所當然認定你一定會喜歡法國,甚至對於你如此鍾情於法國文化大惑不解,但他們又會盡全力禁止你不喜歡法國。即便他們也批評起自己的國家,但你絕不能接腔應和。因為法國的一切是那麼的美好,每個法國人都是激進的愛國主義者,尤其是對他們的文化。
教了近廿年的法文,加上留學法國六年,往往身不由己就成了法國文化的代言人。但做了這麼多推廣法蘭西文化的事,法國政府還是一直沒找上門,頒個一二枚騎士勳章的(按,這個國家挺愛贈勳給別人。孟德斯鳩在《波斯人信札》裡就調侃路易十四,說西班牙自美洲新大陸辛苦運回的白銀都比不上他發送出去的勳章管用)。有時,反而還背負起許多法國人的「原罪」,當中最大的「罪愆」就是:超浪漫的。應酬場合朋友初相識,看到遞出的名片的第一句話:哦!留法的。很浪漫喔!但這句話絕不是恭維,至多只是中性用語,說的正是你比較不拘泥小節、不墨守成規。言下之意,還有可能是說你不切實際、異想天開!有時,當你隨興點兒,別人還真會指責你:別把法國那一套帶進來污染我們!
法國的雙重性格
法國人留給外界的刻板印象無外就是「浪漫、不切實際、高傲、固執,又愛爭論」。英國牛津大學資深歷史系教授澤爾汀(T. Zeltin)廿年前寫了一本《法國人》,大獲好評,還被譯成法文,封面就是法國的「國禽」,那隻雄糾糾氣昂昂的大公雞。當然他也已經至少獲頒一枚騎士勳章了。他就說過:所有的人都會喜歡上法國,但就是討厭法國人。這個說法挺矛盾的:你喜歡法國,當然包括它的一切,尤其是它的文化,但又如何能討厭創造這些文化的人呢?日前,學校碩士班招生口試,我問一名考生:為何要研究法國?她說她去法國做了一年的交換生,感覺法國人普遍都很驕傲,很自信。後來發現他們的驕傲來自他們對自己文化的信心。我當下就給她打了滿分!因為不久前我才看了一篇訪問原籍阿根廷的作家比安喬迪(H. Bianciotti)的文章,這位標準的法國迷在法國住了將近半個世紀,認為法國的文化就存於其文學,又說:法國的實力就是相信自己!
澤爾汀也說:法國不單只是個地理疆界,而更像個概念!法國人熱衷於追求人類的完美,它的實力來自它能邀集全世界的有心人到法國,一起為人類的未來設想。而不像英國,或其他國家,只想著那些適用於自己國情的模式。不過,他也指出,法國是一個既前衛又保守的國家,但卻是一個可以讓人暢所欲言、期待的國家。的確,法國像極了一個有著雙重性格的國家。它既受北方哥特族基督新教嚴謹作風,也受南方地中海天主教文化那種宿命論的雙重影響。法國兩位歷史學家勒布拉(H. Le Bras)、托德(E. Todd)寫道:法國是由許多殊異且矛盾的元素所組成。另一位法國電視文化名人畢佛(B. Pivot)也說:法國人天生愛唱反調;你同意某事,他偏偏反對;等你反對了,他又同意了那個看法。總之,法國人一向自以為是,且好為人師。兩位英國人亞普(N. Yapp)、賽雷特(M. Syrett)合寫了一本《如何討厭法國人》,指出:法國人的傲慢之所以為人所容忍,因為它是建立在很高的品味上!
法式禮貌
坦白說,法國人好辯,但並不好鬥。譬如:法國街頭上很容易看到肇事車輛的駕駛當街吵得面紅耳赤,但卻絕少演出全武行。再者,外界認為法國人太過情緒化。實則,是他們說話喜歡伴隨著如樂團指揮家那樣激動的手勢,但他們絕少放棄理智,並對別人的觀點視而不見!英國作家路易斯(R. D. Lewis)寫的一本《成功跨文化經營術》如此分析道。法國人一般極重視邏輯,好談抽象。即便在卿卿我我的訴情場合也都口不離形而上的。他們是很不容易被說服,不過,一旦你點出他的破綻,通常他們不會老羞成怒,也不會錯過對你回以敬意。總之,和法國人打過照面的人都會有這麼一個印象,那就是法國人基本上是講禮貌的,不粗魯。即使男女朋友要分手,也會一起愉快的共進晚餐然後才提出: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人權鬥士
法國人自詡是人權的鬥士,他們的國家是世界苦難者的收容所。但卻掩飾不了過去聲名狼藉、惡名昭彰的排外行逕,其中尤以排斥猶太人最為惡毒。早期因為基督教的深度信仰、盲目的民族主義,加上嫉妒的心理作祟,歷史上的法國人根本無視猶太裔的人權。莫里哀最早在戲劇裡醜化猶太人如《守財奴》(1668)《貴人迷》(1670)。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的適用對象並不包括境內四百萬的猶太人。拿破崙也敵視猶太人,稱他們是「下流卑鄙的民族」、「社會裡的鯊魚」,所以他厲行同化政策,並嚴格監控他們的活動。直到1875年建立第三共和,法國才算真正進入現代國家。但巴爾扎克筆下的眾多猶太人依舊是莫里哀的翻版,只有猶太女子被寫得楚楚可憐,或才智雙全。但旋即於1894年爆發了舉世震驚的「德雷福斯上校通敵事件」(Affaire Dreyfus),經過長達十二年的對峙和爭吵,而且幾乎動搖了國本。法國社會因這起事件一分為二,以左拉和克里蒙梭為首的知識份子跳出來聲援,指控政府及國防部顢頇作假。但教會、軍方及保守勢力則力主捍衛法國傳統價值,並指稱,即便犧牲一介猶太軍官又何妨?我們不禁要問:文學家巴爾扎克是否助漲了這股排猶惡風?
二次大戰前,排猶聲浪並未退卻,只是德國的希特勒後來居上。由於戰爭的威脅,社會的動蕩和激化,猶太人再度成替罪羔羊。1940年投降傀儡政權由貝當主政,還積極配合希特勒,協助緝捕猶太裔公民。據統計,有將近四分之一的法籍猶太人被送進納粹集中營「處理」。戰後法國社會才認罪,透過紀錄影片、電影、小說、日記,法國人終於感到愧疚,並逐漸開放接納猶太人。政府也立法加重懲罰排猶暴行,才讓法國的人權形象有所改善。
此外,法國在殖民帝國主義時期的暴行也是罄竹難書,其中尤以在阿爾及利亞的強勢統治最令人髮指。一些殘酷的暴行事蹟及照片也都公諸於世,甚至拍成驚悚電影,或者寫進小說裡。直到2007年選出一位匈牙利裔,母親還著有猶太血統的「外國人」薩科奇(Nicolas Sarkozy)當總統,法國人才以具體行動改寫了他們的價值觀!
巴黎的美好年代
歷史上的法國也算不成是仁慈之地、博愛之邦。大革命十年期間的「內戰」死了至少十萬人,當中兩萬人魂喪斷頭台。拿破崙征戰期間死傷又何止千百萬。一次大戰死了一百五十萬。法國還從各殖民地徵召壯丁充軍當炮灰,美其名是「外籍軍團」。連國民黨政府都支援十五萬「華工」參戰,保住性命回國者不及三分之二。巴黎和約期間,還不認同中國參戰,主張轉割讓德國佔據的山東給日本!
法國同樣不是一個自由的文明國家。即便已厲行共和,政府對人民的監控仍無所不在。知識份子動輒遭到恐嚇、查禁,或鋃鐺入獄。詩人波德萊爾、小說家福樓拜皆有切身之痛。前衛詩人阿波里奈爾因不具法國血統亦橫遭厄運,有人指控他涉嫌偷竊名畫〈蒙娜麗莎〉而入獄服刑。當大戰爆發,他主動請纓,以示熱愛法國。旋即受重傷,不及終戰便一命歸西。此外,法國也是一個警察國家。根據第三共和時期的情報頭子安德里厄(L. Andrieux)的回憶錄所言,某日一位熟識的巴黎名媛問他:難不成你們也做了我的檔案?
「是的。夫人,我不想冒犯妳的疑慮;所有關係到巴黎的美麗、優雅、靈氣、它的成長、它的星星,所有巴黎的一切都會有一個檔案!」其中當然包括流亡英國的異議份子雨果,以及驚世駭俗的超寫實旗手布賀東。直到1981年密特朗當政,他的政府也公開承認,由情治單所建檔的仍有一萬多人!這些當然不全都是政治人物,或攸關法國安全的人士。
世人都謳歌,廿世紀一次大戰爆發前的巴黎是「美好年代」,舉世皆以巴黎馬首是瞻。即便戰後,「一切都發生在巴黎」。巴黎仍是公認最前衛、最現代的國際都會。但保守的法國勢力仍在處處打壓作梗,他們反對會動搖法國傳統價值的一切事物,並堅守古典主義,它包括:秩序、理性、普遍主義及愛國主義。簡言之,至少在1920年之前,「巴黎不能視為是廿世紀初革命新文化的真正發源地。」
總之,法國人可愛之處在於他們可以容忍失敗,「拿破崙和貝當被人們記住的是其英雄事蹟,而不是他們的敗走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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